Anger Management  今天下午日頭赤炎炎,陽光大得隨時就能把人蒸發似的,令人望而生怯;本來應該是車水馬龍的馬路,在這個炎熱的午后倒是異常地順暢,當然騎樓往來的行人更是寥寥可數。門市裡,空空蕩蕩的,我一個人閒得發慌,索性我也就坐在椅子上望向櫥窗外面發呆。其實我很喜歡這麼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人們,仔細瞧的話,倒也能瞧見些世間百態;要是看累了,有時我會在他們身上加上自己的一點點想像,來讓自己發笑,例如剛剛才走過的一個穿著大紅色高跟鞋,美麗又高挑,卻像隻孔雀般似昂首走在路上的女子,突然失神踩到香蕉皮,然後滑倒跌斷高跟鞋之類的無聊幻想......。

 

  只是,今兒個路上走動的人原本就少,而這些人個個卻又都來去匆匆,像是在逃命般一溜煙地就從眼前消失了,他們移動的速度快得讓我連想像的時間也沒有。烈日把我最後這麼一丁點的樂趣也剝奪了,讓一切變得索然無味;而在舒適的冷氣房裡,瞌睡蟲也不知不覺地爬了出來,我就這麼地帶著微微的睡意呆坐了好一會兒。忽然,眼前出現一個老阿伯,他拄了根拐杖步履蹣跚地,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到玻璃門前。老阿伯似乎不是很熟悉這種半自動的玻璃門,他看著自動門遲遲未開,於是像是在尋找機關一樣地四處張望了一下,才按了就在眼前的開關,開啟這扇玻璃門,然後他有點吃力地抬腳踏上了一格小台階,走了進來。

 

  一整個早上我不是在收費,就是在幫客人解決問題,琳瑯滿目的商品一樣也沒賣出去;做白工對靠業績吃飯的人來說,是一件非常吃力不討好的事。而眼前出現的這位老阿伯,卻一點也沒激起我的銷售欲望,因為老阿伯看起來就不像是要來買東西的樣子。我心裡甚至想著:『唉!他不要是個老麻煩就好。』

 

  在老阿伯走到櫃檯之前,我粗略地打量了一下他的樣子,但我的雙眼卻不自覺地直瞧著他的嘴,因為他的嘴邊四周沾著一撮撮像似粉末狀的東西,特別地醒眼,而這不知名的白色粉末又不像是吃完東西後,嘴巴沒擦乾淨的殘留物,反而讓人覺得這個老阿伯看起來是一副有病在身的樣子。我稍微回神,更仔細地端看著老阿伯,奇怪的是,老阿伯有雙炯炯有神的眼睛,讓人怎麼看也不覺得他像個病人。這時我才驚覺,掛在老阿伯那張臉上,是一張怒氣凌人的表情。此時,老阿伯已經站到了我的前方,而我也起身迎接這位客人。

 

  我打起精神,刻意提高些音量,但維持在讓人聽起來覺得舒服的音頻,也盡可能地做出最漂亮的微笑來掩飾我昏昏欲睡的樣子。開口問道:「阿伯,請問你【要】辦啥貨?」


  他劈頭就回我一句:「辦啥貨?辦恁家死人啦!」

 

  (啥物【什麼】!!)一聽到「恁家死人勒」這四個字,讓我心頭湧上了一股怒氣。我假裝聽不清楚,但卻提高了點音頻,讓他知道我有點不爽,於是我又問了一次:「阿伯,請問你是欲辦啥貨?」

 

  老阿伯這次則把音量拉得更大,像是一隻張牙舞爪要把人拆吃入腹的老虎。他對我吼著:「你聽無台語喔。我欲辦恁家死人啦!」

 

  (哇靠!!)既然你要辦死人,我就給你死人。我耐著性子,臉上浮著虛假的笑意,語帶消遣地跟老阿伯說:「阿伯,你行著所在矣啦!死人【不】著,若是欲辦死人,要去殯儀館啦。航頂(基隆南榮公墓)你知影無?【那裏】的殯儀館很多,而且遐啥物款的死人有,去你應該會當辦著你中】的死人。」

 

  我話才一說完,還在得意著自己怎麼會說出這種帶點損人,卻又像是一番玩笑話的同時,我忽然發覺老阿伯鐵青的臉色似乎有了些微的轉變。原本怒氣騰騰的他,眼神隱約出現了零點幾秒的不知所措,然後再轉成訝異地看著我。老阿伯竟然不說話了。我料想,老阿伯原先一定以為我會跟他針鋒相對地大吵一架,而我這反應卻出乎他意料之外,反而讓他失了方寸,不知道該怎麼把這場戲繼續下去。老阿伯的反應我全都看在眼裡,而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心頭那股怒氣突然間散掉了一半。

 

  我望著老阿伯,又再次注意到他那沾著白白粉末的嘴。我的理性完全回來了,且心裡頭甚至有個微微的聲音在問自己 - 何必去跟一個生病的老人家計較呢?我整理了自己的情緒,請老阿伯先坐下,然後又再問他一次:「阿伯,你現在會使【可以】跟我講,你欲辦啥貨矣沒?」

 

  果然,老阿伯的態度有些軟化,願意跟我說他碰上了什麼問題,但他的話才出口,我便噗疵地笑了出來。他說:「我欲找恁遮【這裡】一個大箍矣【大胖子】,伊認識那個查某,我欲叫伊帶我去找那【爛】查某。我欲【將】那個漚查某【給他】死。」


  天啊!這老阿伯實在粗俗得令人覺得好笑。我忍不住笑意跟老阿伯說:「你莫【再】受氣【生氣】矣啦!你這麼受氣,我是欲按怎樣幫你處理代誌?而且你代誌講按呢無頭無尾,我聽無啦!」

 

  我想,老阿伯仍舊生著氣,還是滿嘴三字經地『幹幹叫』,加上老人家多少都耳背,所以在講話時還是像在跟人吵架般「很大聲」,但我知道他這股氣不是針對我。只是老阿伯越說越急,講得口沫橫飛,這反倒讓我覺得老阿伯有點像是「在茫茫大海中抓到一根浮木」的感覺;而我倒是很樂意當這根浮木,因為老阿伯說不到幾句,就來一句:「幹恁娘嬭,彼個查某若是讓我【碰】著,我一定欲共幹予死。」衝著這句話,更讓我對老阿伯碰到的事情越來越好奇。

 

  老阿伯就像是個孩童般,情緒、脾氣都很直接。對我來說,這種客人遠比其他心機重重的客人來得好對付多了,我整個人都輕鬆了起來。後來我邊安撫老阿伯,邊跟他說笑,也求求他不要再那麼地生氣了。我跟他說:「阿伯,莫閣受氣矣啦!若是氣歹身體,你是欲按怎樣去幹死彼個漚查某。」老阿伯聽到我說這句話後,竟也忍不住地笑了出來。

 

  花了不少時間,終於讓我把事件約略地拼湊出來。原來是電信客服小姐三天兩頭就打電話跟老阿伯催討拆機號碼的電話費,老阿伯每天都接到數通催討電話;從一開始好好地說,到後來向對方破口大罵,幾天下來,老阿伯髒話飆累了,對方依舊無動於衷持續每天N通來電,老阿伯的「幹幹叫」攻勢徹底被瓦解,被搞得頻臨崩潰,於是殺到門市想找個對象洩憤,恰巧讓我給遇上了。

 

  老阿伯一直要我帶他去找那個爛女人,這我實在是幫不上忙,就這樣說著說著,他似乎跟我聊上了癮,慢慢地他自己把話題扯開,跟我話起家常,一路從生病、看病聊到生活上大大小小的瑣事。老阿伯有他自己的一套處事態度,我無法去評斷對錯,畢竟我與老阿伯的年齡有著幾十年的時空隔閡。

 

  我跟老阿伯說:「你年歲大矣啦!又閣破病。代誌交代囝孫去辦就好矣,毋免自己走來走去。」


  但他卻說:「我自己一個人爾爾,後生【兒子】是有生一個,只是伊蹛佇【住在】蘆洲。平常伊無閒工課【工作】,一年轉來兩、三次擺爾爾。」我聽了有些難過,心想一年52個星期,加上零零星星的國定假日,少說也有個百來日的休假;蘆洲跟基隆不過三、四十公里的距離,往返幾個小時爾爾,但這對父子卻恍如相距三、四千里之遙。

 

  當然,我不了解老阿伯家裡的實際狀況,但其實我有注意到,老阿伯在講這段話時,神情閃過一絲絲的落寞,而這眨眼即逝的落寞,道盡了他的孤單現況。我想老阿伯心裡或多或少知道兒子與他鮮少相聚的原因,但對老阿伯來說,明明有個兒子可以依靠,如今兩人相隔異地,又少於見面聯繫感情,父親思念兒子這心情,應該挺難熬得;而從老阿伯的話中,又不難發現他肯定很愛這個孩子,「無閒」成為給他自己與兒子疏離關係中最好的藉口,只是「無閒」終究掩蓋不住深藏心中的那份期盼之情。這瞬間的落寞真是隱含了千言萬語。

 

  老阿伯是真的孤單寂寞,他在門市裡待了兩、三個小時,從咒罵到後來不停地叨絮著一些生活上細細瑣瑣的小事,期間我感覺不到他有任何想離開的意思。老阿伯多次提到,每當他去其他門市、單位或醫院時,總是被人當成無理取鬧的老人,往往那些接待他的人不是跟他大吵,就是對他不理不睬;而老阿伯卻說,他自己雖然不識字,但絕對不是不懂得世間道理。我相信老阿伯是懂得道理的,只不過他所認知的道理與規範,所熟悉的事與物,是來自於過去那個單純的年代,而如今的一切則複雜地超乎他的想像。我心裡想著,現今的社會老人太多,但願意耐心傾聽的人卻又太少,而且還常常讓「感受」左右了「理性」。如果今天易地而處,我自己會有怎麼樣的心情?!

 

  難怪,多數的老人家們,總是刻意地選擇無理取鬧的方式來與人應對,說穿了他們也不過是要人家能注意他們罷了。我們應該認真去思考與老人家應對的問題,別忘了,我們的父母也可能會是別人不願理採的「老歲仔」;也別忘了,有一天我們自己也終將變老,變成他人眼中蠻橫無理的「死歐吉(巴)桑」。

 

  後來,因為有別的客人陸續進來,我跟老阿伯的談天一直被打斷,他看著我邊處理其他客人,又邊要與他應對,一副忙的不可開交的模樣,可能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再繼續多留了。於是老阿伯撐著拐杖起身便要往外走,我大聲叫了老阿伯說:「阿伯,你欲走矣?」

 

  他回頭說:「少年矣,我先來去矣。你先去無閒你的!」

 

  我說:「阿伯,歹勢啦!無法度繼續聽你講古。你順行矣。有閒閣再來開講矣。」同時,我看見老阿伯臉上掛著一抹真誠的笑容,而我的內心卻五味雜陳。

 

  老阿伯走出門了,他的腳步依舊蹣跚,拄著拐杖一小步、一小步的往前離去,當我再抬頭想看看這位老阿伯時,他卻已無聲無息地消失在我眼前。我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再見到這位老阿伯,但我希望這位老阿伯能碰到更多善解人意的人,偶爾能聽他說說話,陪他聊天解解悶。『世間百態』用看得也許能在短時間內看很多,但一個親身經歷的事件卻遠比「看」,來的既深刻又真實。我由衷的感謝,老阿伯幫我上了一堂寶貴的人生課程。

 


註:

1. 文章原始圖片下載自網路。作者略做修改後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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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來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